Saturday, May 19, 2007

傷心的怪物


窗外的月亮,靜得發白,如屋內的兩個人。他沒有包紮傷口,卻先拿起掃地將玻璃碎掃走,手背的血緩緩淌下,不怒又不痛的空虛感,無疑是一格心酸的畫面。而那隻可怖又善於隱藏的怪物,又已影踪杳然。
他,始終無從辯白…

男人是個好好先生,沒什麼優點,也沒什麼缺點那種人。他常覺得女友和他一起是屈就了,女友學歷高、貌美,父母是教授和醫生。她雖有點嬌縱,但他認為是正常不過的。
女友應允搬進他家,共同生活。男人非常快樂,之前二人約法三章:烹飪、拖地,一切生活雜務雜費,由他獨力承擔。女友不覺有何特別,因她自小都是遭受如此對待的。她更認真地加上一項要求:
「別在我面前發怒,我最討厭男人兇神惡殺的樣子。」
男人立時承諾她。
「我永不會在妳面前發怒的。」

他常自居是個好好先生,當時,他以為能輕易做到。
同居的日子是甜蜜的,他們吃遍居所附近的食肆。閒來在梳化靜靜相擁,看套荷里活制作的無聊電影,男人經已很滿足。稍微有點不慣是沒再在晚上跑步。因女友不喜獨自一人留在家中。
沒相干,反正跑鞋也殘破了,掉它騰出空位放她的高跟鞋吧。

有點發福。週未本約好了一班影友,同到荔枝窩行山兼影相,可是她說:「我不喜歡你再玩攝影,一班男人聚在一起,總是以找mode為名識女仔!」
為了怕女友整天黑面,那次他爽約了,雖有點不快,男人還是想:「都是因為我未能給她足夠的安全感,是我不好。」

未幾,她把他的攝影器材全部經Yahoo拍賣平價抛售了。那一夜,他開始睡得不穩,瞌眼開眼,望了無數次鐘。怎樣分針恍似往回走似的?忽然,他聽見廳外有些異响,是牆壁因冷縮熱漲的空氣爆响聲嗎?
不對,又來了!有節奏的「啪扑、啪扑」,是腳步聲?但比平常人走路厚實得多,每踏一步,整間屋都微微晃動…空氣裡,傳來一陣異樣氣息。男人大着胆子閃身出廳察看,登時嚇得無法動彈,手腳冰冷!

電視機頂,一隻渾身長滿深紫色長毛的生物,默默站着。頭部的兩個小洞瞄向他。猿猴般的手臂長及七呎,爆裂的指甲泛着妖異綠光。
這醜惡的東西身上有許多個嘴巴似的洞,正滲著濃稠的黏液。牠裂開其中一個「洞」,向男人微笑,並說:

「別吵,別動。你會驚醒她的,你也不想她嚇著吧?」

牠龐然的身體中央裂開一個更大的洞,隨手橫掃,把他心愛的單鏡反光機、波鞋、X-box都通通吞進肚子裡,然後輕輕一蹤,就躍出窗外了。一直飄往另一座大廈的頂端,只遺下一句:「我會再來的…」

那是夢吧。翌晨他睡醒時,只是女友的鼻息沉穩細長,嘴角泛起半個微笑。

屋中一切如常,除了X-box真的不見了之外;除了電視機頂那兩團腳印似的污漬之外。他自我解釋,是上次拖地時,隨手把拖鞋放上去而留下的污垢。然後拿起公事包,到貨櫃碼頭上班。

女友工作的醫院,來了一個外國回流的腦外科醫生。她常讚那人英俊兼有風度,最後更補充:「其實我喜歡高興歷的男人。」
他聽到後,感到有些虧欠她,胡亂報了個社會公共事務傳播學學位。沒興趣亦和工作無關。他苦橕着倦眼返學校,下班後常沒吃飯,獨自在圖書館溫書至九時再回家。她不以為意,覺得他讀多點書也是好,唯有相約其他朋友玩樂。

往後許多個深夜,當他睡不着的時候,怪物都會出現。

有時在雪櫃門下一個爪印,把他買來留待好好享受的啤酒通通喝掉;有時只是站在床頭,不屑地凝視着他。他本身是空手道黑帶,好想反抗、反擊,軀趕牠!可是他不敢。怪物時常提醒他會吵醒身邊的女友,若她知道家中有一隻如此可怖的異獸,一定和他分手。
他悚然一驚!是的,他承諾過給她安穩的家,永不發怒。

於是,他默默看着怪物將他所有心愛的東西都吃掉:岩井俊二電影box set;西村由紀江鋼琴作品集;小學珍藏至今的郵票簿;做Gym的時間;和朋友半夜落Pub睇波的樂趣;獨自在家中發呆的寧靜時光…
怪物恍似有黑洞般的食量,無止境的吞噬著,從不滿足。

他有時很傷心,但不知為何傷心。一回在圖書館溫習,獨自偷嚼腸仔包的時候,突然咽不下了。不是不餓,卻就是無法下咽。
他在筆記記下了一個問題:「人生中無法消化的際遇與感情,究竟最後到了哪裡?」

女友見他讀書好像蠻辛苦的樣子,想盡量分擔多點家務。沒知會男人便將鎖匙配多了兩份給母親
和姑媽,讓兩個老人家有空時上來打掃一下。男人首次看見有陌生人開啟大門進入時,表情萬分震憾!
但他仍不作聲。

一個平靜的夜晚,兩口子吃過外送薄餅套餐之後,女友在房內不知和誰煲電粥。他望着杯盤浪藉,聽着眼皂劇的無聊對白,一股翻湧的感覺從胃部迫上喉嚨。前額也剌痛起來,好辛苦,他想找止痛藥。驀地,怪獸無聲無息出現,怪叫一聲大力一端茶几。
玻璃如雪萠似碎落,發出可怖的連串响聲。

女友衝出,望見他滿手是血,驚駭莫名:「你發什麼神經?」
不是我!不是我!是牠!男人無從辯白,因那狡猾的長毛怪物,又憑空消失了。只是他很奇怪:為何女友會堅持在房裡叠見,他一拳轟下茶几。

是夜,輾轉難眠。彌留之間,怪物悄然站在身旁。
「你嚇著她了,你真是個不啿的男人,對嗎?」
「是你迫我的!」男人咬牙,欲不顧一切上前撕打。」
可是怪物使他靜止了。
「你知道剛才她在廁所偷偷哭過嗎?」
男人萬分內疚,難怪她刷牙刷了這麼久。
「她真的未經歷過新近的人在身邊發怒,亦未見過怪物,若你忍心傷害她的話,便還擊吧。」
男人回望了沉睡的女友一眼,咬着唇噤聲不動。
怪物微笑着,陰寒如雪,咬掉男人一手一腳後離去。

如此可怖的惡夢,他之後發了五次。驚醒時,肩甲骨位真的劇痛難當。

「人生是漫長而痛苦的…」

他開始這樣想。他鬱鬱寡歡地上班。返夜學、歸家。在兩個曾經深愛的人不敢逾越的距離之間,完全沉默。
女友很擔心他,請假陪他看醫生,又罕有地親自下廚煮粥、煲湯為他進補,希望他的失眠症會盡快痊癒。雖然沒用,但他是感動的,至少他知道她嘗試過去愛他,只是不懂,不了解,如世上渾沌過日的大多數人一樣。

男人偷偷把醫生開的安眠藥倒進水廁,這晚,安然等待怪物來臨,把他的頭盧一口咬掉,那麼,他便不用再醒來了。多美好。

冷寂的夜,如沒顏色的夢。生命本來就是幻覺吧,所以他不聽勸告沒有看精神科,他只想在處刑前問了怪物一條問題:
「為何你待我這樣殘忍?」
怪物忽然哀傷起來。
「因為你待我更殘忍,這麼多年來,你從不保護我,從未為我爭取過一件想要的東西。」

一瞬間,他覺得怪物有點面善,他想答辯,但來不及了,那腥臭凝血的大口已咬將下來!

女友輕輕將他搖醒,手拿着二人入伙後記錄生活的相簿,一臉是淚。愧疚地凝望着他:
「我明白了…是我令你辛苦吧?打從同居起你便一天比一天憔悴,是不是我幹了什麼令你不開心?你告訴我吧!沒關係的,你駡我吧!只要你能好起來,我什麼都願意做…」
她緊緊握實他的手:「我們說過,要同甘共苦的。」
他笑了,溫柔地輕擁女友,又沉沉睡去。怪物佇立於窗外,一動不敢動,怕驚擾了一對幸福的戀人。牠明白男人從此也不會再夢見牠,唯有苦笑一聲,躍過大廈的頂端,向月亮的深處飛去,尋找另一個惡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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