向悲哀說再見

茫無止盡的夜，對一個失戀的少女來說，長得似一個永不完結的夢懨。無奈，她異常地清醒，簡直比白天行動自如的時候還清醒。男友向她坦白已移情別戀時的內疚眼神；那場景彼此間的欲語無言，驀然，就落幕了，連流淚也來不及。

她帶着凝血未癒的傷口，每天慣性上班，慣性平淡，低頭步過熟悉的街。

有時，她驚覺這一種蒼白，是很觸目驚心的，因為這城市中，有太多像她這樣的人。由於已是同類，她能夠清楚看見他們身上的洞。

這一夜，她又追憶起曾令她笑得很甜，令她相信會細水長流的愛情。仍是哭不出來，她嘗試寫日記，只寫下了文法不通的一句，已無力再繼續。

「我們，終於走不出我們的生活…」

她唯有站到雪櫃前，不停摷東西吃。無數深宵，她嘗遍了雪糕、湯丸、士多啤梨、薯片、Tiramisu、鮪魚壽司、麥芽味消化餅，並不感到飽或餓，仿佛在尋找什麼，可是總尋不着。

偌大的雪櫃中，最孤清的一角，有兩個被遺忘的住客。洋蔥問苦瓜：「為何人類總不揀我們，難道我們的味道，真的那麼差嗎？」

洋蔥很自悲，覺得自己沒有用，只會令人流淚，永遠都是配菜。

年老的苦瓜悄悄道：「別這樣想，你是很重要的，有著如魔術一般的力量。」

雪櫃內的日月，是十分艱苦的。把生命凝固在一個溫度保存着，卻不知等待什麼，洋蔥又不禁嗟嘆：「她連雞旦也拿去烹熟吃了，再沒法弄洋蔥炒旦，現在更加不會把我選中。」
苦瓜似洞悉一切，安慰洋蔥：「你放心吧，人類雖然逃避我們，可是命運之神的菜譜中，我們郤是必備材料。」

又一個失眠夜，少女煲麵找配菜，赫然發現雪櫃已空掉，她再無選擇，唯有默默拿起閃亮的銀刀，在不斷滴水的水龍頭前，把洋蔥剖開。

她流淚了，忽然好想靜靜坐下。她坐下了，忽然記起，已很久未曾剩下丁點時間，好好傷心一會。

她流淚了，泣不成聲。為著懷念所有傷心的、開心的日子，曾握在手裡，清晰如昨。
少女的眼睛，自這夜起，變得更明亮、動人。

半個洋蔥回到雪櫃，似一顆逝去的心。苦瓜告訴她：「是時候了，她跟着便會吃我。」
洋蔥問：「吃了你，會怎樣？」
苦瓜苦笑：「會很苦。」

這一天下班，少女每一步都踏着自己的影子。她覺得應該要有一個了斷，她從小都不敢吃苦瓜，可是，人是會長大的，縱使不願。

她把苦瓜煮了，一啖放進嘴裡，呆住。
是這種味道，
就是這種味道。
她一直尋找的，那份莫以名狀的心中的澀。

剎那間，她明白了，她本一點不恨男友，甚至不為他變心而妒忌。那幕分手令她默言無語的，是因為她意識到；從今以後都不能挨在他的肩膀看電影。再不能拖着他溫暖的手，在冬天行到碼頭，用手語打一個「我愛妳」的小暗號。
她默言無語，只是為着離別一下子來了，有些，接受不來。

苦瓜，沒有返回雪櫃，可是每一次，當洋蔥望見少女那種成熟，釋然的笑容，她都會記起苦瓜，和他最後的叮囑：

「雪櫃裡的所有食物，都會因我們而變得更好味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