消失在世界盡頭 (下)

「 開始時是不舒服的
甚至是痛苦的
但如果你堅持不退
死盯著未出現的彼岸
沒多久 界線會消失
自由會輕輕掠過瞳孔
降落在更新的靈魂之上 」


202所有的筆記，都是以此種似詩非詩，模糊不清的文句寫成。是為了避過秘密警察的突擊搜查吧，一堆堆發黃封塵的手稿，連頁號也沒有。

可是，他看得懂。

自那天在海邊拾到字條開始，他不斷追查著202這個人。他偷入人民出生及死亡辦事處的資料庫，翻查最近五十年的紀錄。202，計編號比他早兩代，若未身故，應有六十過外了。

『202，男性，圖書館管理員，無犯罪紀錄，但屢次因無故在街頭唱歌，引來群眾圍觀，擾亂秩序而被罰款。資歷︰戰前史學碩士，人體動力學博士，自願留職中央圖書館至0134年，投海自盡。自殺動機不明。』

現在是0139年，他拿著那張紙條化驗過，墨跡不足兩個月。即是說︰202在「絕望海岸」消失了五年後，仍活著。他為了驗證自己的假設，走遍了A、B、C、D、E、F六區的公墓，沒有，真的沒有!沒有202的墓碑，即是，樂園政府也找不到屍首------202逃走了!

他跪在地上，不可仰止地哭起來，他早就感到，這裡是監獄，可是沒有人信他。他最常想到的動詞，就是「出走」，可是沒有可去的地方。現在不同了，前人告訴了他一條可行的路，每天重複的日子，終於有個終結。樂園可怕的地方，就是每天都是一樣的。

他輾轉在圖書館的廢棄物資儲存室，找到一堆202的「遺物」。除了記述他步署出走的手稿外，嘗有幾本上古人類的人體力學書，內容悱恞所思！原來人類是可以在水中行動的，而且海水對皮膚的侵蝕程度，遠低於「樂園政府」所公佈。

他默默收集發泡膠與破帆布，按照202遺下的草圖，製成一艘橡皮艇。他利用每週僅一天的假期，偷偷學習古人『游泳』，開始時萬分害怕，可是慢慢的，他發現自己原來能浮，慢慢的，他能逆著浪花向前游。他無法確定此次航行要多遠，唯有一直儲存著餅乾和壓縮蔬菜……他等待著那一天，當自己能夠徒手游五百米，便會選一個許多星星的夜晚，告別城中所有熟睡的人，獨自在世界的盡頭，消失……

「你瘋了嗎？你這樣那裡也到不了，只會死掉！！」

他從未見過1107如此激動，只好緊緊握著她的手。
「我不是亂來的，外面一定有另一個世界，202不就逃走了麼？他現在定活得好好的。」
「就憑你在宿舍作的簡陋化學實險？你有沒有想過那瓶子是202五年前遺下的呢？可能他根本只是一個瘋子並且已葬身大海裡！又或者他只是借「自殺」為愰子，實質躲了起來，仍活在樂園某個角落呢？」

808苦澀的笑起來。「1107，你應該很清楚，人只可以沒有名字的存在樂園中，卻不可能在沒有交稅紀錄；沒有住處；沒有水電煤各項雜費交收下存活，政府最不能容忍的，就是閒人。」
「就算202真的逃了又怎樣？就算真的有另一片大陸又怎樣？你有想過到了那裡如何謀生嗎？」808愣住了，他未想過。
「搬大石雖然辛苦，但至少，我們已習慣了呀。」她軟語相求。他靜靜的抺乾身體，穿回衣服，異常平靜：「總會有方法的。」
「唔？」
「妳沒有聽過那個故事嗎？」他倆首次像情侶一般，坐在沙灘上述說無聊故事……

從前有兩條毛虫，日復日在地上匍匐前行。一天，他們找不到食物，餓得快動不了，此時，前方正巧有一棵蘋果樹。毛虫B向上望了一眼，找不到蘋果的踪跡，正要直行直過，卻發現毛虫A己往樹上端一直爬。
B：「你花那麼大的勁幹啥？上面明明沒有蘋果呀！」
A回答：「現在是沒有，但我相信當我爬到樹枝上的時候，蘋果便會長出來。」

她忍不住問：「後來毛虫A吃到蘋果嗎？」1107，始終是個孩子氣的少女。

808輕撫她柔滑的臉，努力用指尖記下此刻的輪廓。
「因為毛虫A與毛虫B分道揚鏕了，所以沒有人知結局……」

一息間，他倆感到從未如此了解對方，再不必爭論什麼。二人在記憶湧進潮水之前，相擁了很久，很久……

他離去的那個深夜，她是知道的，而她選擇繼續裝睡，因為不想清醒地送別他。會想不到說什麼。她感覺到有人站在床沿望了她好一會。早上，上妝準備上班。環顧四周，家中除了少了一個人，什麼異樣也沒有，除了一股龐大無匹的空虛感。面上的淚珠徐徐滑落，抺乾了又滑落。滑落，抺乾，停不下來。她知道沒多久政府便會編配另一個優秀的配偶給她，但那個人，恐怕不能令她如此傷心吧。

關於808的失蹤事件，樂園調查了很久。一年之後偶爾仍會請她來查問，她不斷力證他是有自殺傾向的，只是身邊的人都不察覺吧，那不是常有的事嗎?當探員帶她看那飄回來的半截橡皮艇，她只沉默不語，默默心裡祈禱。

好多次在夢中，她看見一條身影在冷冷大海中不斷向前游，向前游，游向不確定的漆黑，游向一個發光的島。島上每個人都是有名字的。

兩年後，她新婚了。某夜和丈夫依偎在梳化上看新聞，看了一段趣聞之後衝入廚房中不斷嘔吐，頭痛欲裂。

有一個神智不清的老人，在F區以外的樹林中被軍警拘捕，據稱他獨自在野外生活了八年之多，靠吃野果狩獵唯生。非法離境原因不明，只知前身乃一名圖書館管理員，公民編號202。

原來一切，都是一廂情願的夢嗎?原來勇敢與真誠的人，通常都沒有好下場的嗎?
那夜，她的心碎裂成許多無法併合的形狀，並打算從此裝作若無其事的生活下去。

「 是的 最終什麼也帶不走
若你真的決心要到陌生的地方
獎章和家產要放下
確定的路徑會消失
但你要緊記
在邊遠的國度
確實有一個新的自己 」

昨天，他終於在快餐店找到一份負責煎漢堡包的工作，薪酬微薄得可憐。
而他哼著歌，帶著滿足的微笑，把美食奉上給客人。
學懂此處的語言，還是不久前的事，有時他呆坐在公園，會跟退休的老人閒談一陣，說說天氣﹔談談過去。都是些不相干，但令人舒服的問候。閒談就是這樣吧。
陽光盛放的日子，他會在海邊義務教小孩子游泳，遇上畏水的小朋友，他總會說︰「別怕，當你不怕的時候，便不會沉。」
夜幕漸垂，他驀然想起一個故人，於是他把一些不可告人的心情，寫在字條上，放進玻璃瓶，讓秘密隨海浪輕輕捲回不存在的世界。